尔惟盐梅

[缜砚]秋色从西来[下]

金光布袋戏北冥缜X砚寒清cp向合志《山河长歌》(已完售)合志参本文。

全文共3.3万字,世界设定半架空(九界→中土九国),朝堂江湖AU,有微鳞鱼暗示。


 

鳍鳞会藏剑之楼,乃是由十八座别楼组成的机关楼。但究竟是怎样的机关,没人说得清。南地以龙涎口为源头,分支出诸多水路,宗酋别有一番文人雅趣,将其中一座别楼依江而建,从楼上望去,江涛奔涌一往无回。

北冥缜和砚寒清星夜出镇,赶到那座神秘的楼前已是三更。他们把马拴在柳树下,仰头眺望这栋高大的复合建筑。由主楼穿中甬道而过,甬道两边分列十六座别楼。甬道最尽头——与主楼遥遥相对的,正是那座唯一的望江楼。

不知道鳍鳞会是否对自己的机关太有自信,并没有人巡逻守卫。但目标繁多又分散,让他们二人停在楼前,很是踌躇。

“这么多的楼,鳍鳞会最有可能把珍珑髓放在哪里?”砚寒清怀疑道,“时间是不够仔细搜寻的,必须确定一个范围……殿下,如果是你,你会把剑放在哪里?”

北冥缜深深皱起了眉。

“如果是我,不会把它放在太显眼的地方,而是会将它分散在甬道旁十六座楼的其中一座,那座楼虽然偏僻隐蔽,但仔细观察的话,警戒必最为森严……殿下,您有什么想法么?”

北冥缜抬起手,指向了遥遥立于江边的,最远的别楼:“如果是我,我会将它放在那里。”

砚寒清有些惊奇:“殿下……?”

“这座楼藏的大多是镔铁的兵器。”北冥缜说,“镔铁是不能太近水的,在军营时,经常会发生镔铁的剑器因沾水而锈蚀的事情。如果是我,首先考虑将镔铁放在能够远离江河和水汽的地方。”

砚寒清很快领悟了他的意思:“而珍珑髓不惧水雾,所以会优先考虑放在近水的地方。”

“好吧……”这推断固然不能保证正确,但是是目前唯一的方向。他们放轻脚步往最尽头奔去。这些楼都是木质,大多刷了清漆,在月光下偶尔反射一道光芒。

江边的楼宇却与众不同。虽然近江,但并没有腐朽与潮湿,空气中还浮动着新漆的胶漆的味道,看起来崭新异常。他们在这股味道中仔细听楼中的动静,里面一片死寂,没有脚步声。只有无数的剑在楼中沉眠。

北冥缜先砚寒清一步推开门,里面的情形更加证实了他们的猜想。楼柱上的红漆艳丽新鲜得张牙舞爪,没有一点经过岁月洗礼而褪色的模样。这是座新楼。

他和砚寒清悄悄地走了进去。

虽则在外看来,这座楼四四方方,但里面却是用青瓷铺排成的圆形中庭。楼中一片黑暗,唯有自门缝流入的月光些微照亮了里面的情形。

他们一直沿着楼梯走到楼上,里面如北冥缜所说——并没有收藏镔铁材质的任何兵器。但是,大多输入贵族中的水火石,在这里也以不凡的数量收藏着。包括水火石打造的刀枪剑戟,在月光下莹莹地发着令人震慑的寒光。

一时间砚寒清和北冥缜都有些怔愣。但当他们环视一圈后,却并没有发现任何疑似珍珑髓材质的剑器。

水火石打造的剑静静地靠在黑色的葛布上,不能解答他们任何的疑惑。北冥缜端详着那把剑,唯玉及瑶,鞞琫容剑。这样华贵的剑,却没有刻任何的家纹。

鳍鳞会的宗酋是通过什么方式拿到如此大量的水火石?

他沉思了一会,突然轻轻地喊:“砚寒清,你站远一点。”

在一旁搜寻的砚寒清一时没反应过来,啊了一声。

接着他看到北冥缜拔出身侧的河山命,用刀尖把那块黑色的葛布挑开来。

“殿下,小心有机关——!”

那把水火石打的剑被葛布带倒,沉重地坠落到地上。楼中突然想起一阵巨大的锁链带动的声音,同时细小的齿轮吱呀转动,严丝合缝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。

刹那间所有的松明都点燃起来——火光顿时照亮了他们的身形,和葛布之下,摆在架上,通体晶莹幽蓝的剑——沧海珍珑!

北冥缜的背后突然袭来一阵剑风——他眼疾手快,挥起河山命旋身,刀背与那人的剑锋相撞。砚寒清也趁机拔剑,朝沧海珍珑扑过去。北冥缜看到了持剑的人,他惊愕得脱口而出:“龙子?!”

握剑在手的砚寒清立刻转过身。

梦虬孙并不说话,左掌猛击向北冥缜胸口。北冥缜连忙抽身后退。“梦虬孙!”他喝问,“你怎么在这?!你来找沧海珍珑?”

梦虬孙冷然道:“我是来守沧海珍珑的!”

“你什么意思?”北冥缜的心中顿时浮现出了一个不妙的设想,然而梦虬孙没有给他深思的机会。“三殿下——看在你大哥的面上暂且这么叫你吧!”他咬牙切齿地说,“来战吧!”

砚寒清将沧海珍珑抱在怀中,默然地凝视梦虬孙的背影。他缓缓地抬头,看见顶楼的座位上,紫衣黑发的文士无动于衷地观看着战局。

同时,对方也将目光调转向砚寒清,甚至还露出了一个可称和善的微笑。

“您手中的剑与在下收藏的水火石,孰轻孰重呢?”紫衣的文士文雅地说。听到这句话,砚寒清立刻明白了他的身份——鳍鳞会的宗酋,八纮稣浥。

面对这样厉害的人物,砚寒清名为理智的弦立刻绷紧了。他颇为谨慎地回答:“从材料看,并无太大不同。”

八纮稣浥似乎对他的答案不太满意,“那么珍珑髓与镔铁何如呢?”

砚寒清沉声道:“宗酋意欲何为?”

八纮稣浥又瞟了眼梦虬孙和北冥缜的战况,“其实也没什么。你肯定在想,珍珑髓和镔铁如何能够相比?但在我眼中则不然。即使是担社稷之重,名动天下的沧海珍珑,和镔铁也没什么区别。”

“这是不一样的。”砚寒清说,“这是选择太子的剑,自从它成为沧海珍珑,就被赋予了和镔铁不同的意义……!”

八纮稣浥叹了口气:“若太子无道,它的选择是错误的呢?”

砚寒清对于政治一向敏感,八纮稣浥话中的意义令他紧张万分,“你想干什么,宗酋。”他大声地说,“你想反么?”

八纮稣浥没有立即回答他,而是第三次将目光投向了梦虬孙的方向。

“百姓已经被压制太久了……”良久他才道,“任何人都是平等的。难道凭借一把师相的剑就可以决定这天下的主人吗?何其荒谬……”

紫衣的文士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木质的栏杆:“世道该变了。我要做的就是改变。”

砚寒清此时才惊异地发现,在绀色的衣袖下,这位宗酋的右手有六根手指。

 

梦虬孙的洞庭韬光重新和河山命撞击在一起。对方的掌风直往北冥缜天灵盖上扫,北冥缜仿他招势,挥刀往他头上削。河山命贴着梦虬孙一撩,梦虬孙猛退三丈,随即剑招起手,意欲再战。

“果然是你窃取了沧海珍珑……”

梦虬孙大吼:“我为什么不能拿回来?这是我的东西,是我给欲星移的!”

“你在说什么疯话?!”话音未落,北冥缜纵身而起,刀刃自上朝梦虬孙左肩劈下。梦虬孙步调疾变,旋身朝北冥缜扑去,“师相佩剑代代相传,怎么会是你的东西!”

梦虬孙一愣,颇为讽刺地微笑了,“原来如此……你和砚寒清在一起这么久,他就什么都没告诉你?”

北冥缜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:“你什么意思?”

梦虬孙却没有兴趣回答他的问题。他无意与北冥缜久战,洞庭韬光抖开河山命的杀招,直往砚寒清的方向掠去,意在夺回沧海珍珑。北冥缜怒喊:“——砚寒清!”

砚寒清却不避不闪,转身暴退五步,转瞬间长剑当头要劈在梦虬孙首级上。梦虬孙当然不会让他得逞,斜身一闪,意味不明道:“你倒还留情,但迟早像北冥觞一样,害自己的性命!”

砚寒清平收长剑。他欲以宽薄剑身击梦虬孙,而不取对方性命。他捏着剑柄的手指都骨节泛白,千言万语积压在心中,最后却在连他也惊叹的冷静中,冷冷地吐出六个字:“龙子,你也反了?”

梦虬孙也立定在他对面,将洞庭韬光背在身后,带着陌生的神情注视他。

“你也要把师相的心血付诸东流?”砚寒清自己都被这残忍的事实刺痛,“你要把鳞王和师相多年辛苦维持的朝堂与江湖的平衡破坏掉?”

梦虬孙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,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神情:“从他还妥协于保留蛆虫一样的贵族起,他就永远都不会成功!”

相处以来,北冥缜终于见识到砚寒清脾气爆发得最激烈的极点。欲星移是他的友人,他的导师,他最后的底线。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……龙子?”砚寒清连声音也变得低沉了,他左手抱着沧海珍珑,右手把剑柄捏得手背青筋毕现,“你在侮辱他!”

梦虬孙也不甘示弱地冷冷道:“是吗?”

砚寒清猛地抖剑,剑尖游龙一般扑向梦虬孙命门,梦虬孙用洞庭韬光一格,剑尖擦过洞庭韬光的剑身,紧接着砚寒清一掌袭向他肺腑。梦虬孙猝然一惊,用劲捏住他的手腕,将那里掐得青红一片。砚寒清丝毫没有痛意的模样,一扭手腕,反手向他的穴道点去。

“龙子……”他含着无尽的悲哀和愤怒在颤抖的声音中,“这就是你如今的模样……”

梦虬孙像猝然被戳中了痛脚,狂怒地喊道:“是!这就是我如今的模样!”

他一松手,砚寒清挣开他的桎梏。“龙子,你的变化真令我感到可怕!”砚寒清咬着牙,把无尽的怒火和悲哀都吞进喉咙里,那些悲哀和愤怒像是锐利的刀,将他的身体扎得千疮百孔,一片狼藉,“——太子不器?”他一字一顿,吐音咬得分外清晰,要让梦虬孙明明白白地听到,“你也是这么想从前的东宫的吗?太子不器则错在王上,罪在师相!为贵族而反海境,你疯了吗!”

“被贵族踩在脚下的我们呢!谁来为我们喊冤?!”梦虬孙震怒,“欲星移做不到,你做不做得到?!你做不到!你甚至不愿意去选择一个合格的继承人,任凭王的那三个不知所云的儿子玩着幼稚的夺嫡游戏!”

北冥缜惊愕地看了砚寒清一眼。砚寒清被人戳中了死穴,怒极反笑:“对!我,我错了!”

八纮稣浥沉默而无表情地看着蓝衣的年轻人。他想,终于意识到要有所作为了吗,真有意思……

“得结束了。”他心平气和地开口。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,他突然扭动木质的栏杆——原来根本无法扭动的硬木,此时完全被扭转了方向。刹那间,壁上点着的所有松明被弹出的机窍推翻在地,火焰灼烧吞噬了木质的建筑,地上很快就燃烧起来。

北冥缜用一种注视着疯子的眼神望着八纮稣浥。他突然纵身朝砚寒清奔去,而梦虬孙的洞庭韬光拦住了砚寒清的去路。对方伸手要抓砚寒清怀中的剑:“把它给我!”

砚寒清一歪头,北冥缜的河山命及时赶到,从脖颈让出的空间中穿游而过,奈向梦虬孙的脸。接着砚寒清一缩身,被北冥缜拦着腰就要带跑:“走——!”

火势漫延得十分迅速,炽热鲜艳的火苗很快舔舐上朱红的楼柱,而通向楼下的阶梯也被烧的摇摇欲坠。北冥缜别无他法,只好带着砚寒清往尚未走火的楼台跑。砚寒清还抓着沧海珍珑,跌跌撞撞地抓着北冥缜的袖子。

梦虬孙偏生还在后头追了上来。北冥缜只好铤而走险。

 

“砚寒清,但愿你会水了!”他歉疚地大喊,同时往砚寒清的背上猛力一拍,“——跳!”

砚寒清也正有此意,踩着栏杆,他们两人纵身一跃,飞俯而下,直扑向楼台外的大江中。

梦虬孙追了几步,在楼台的栏杆前刹住脚步,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跳入江中,立时被江波卷走。他只好气急败坏地折回八纮稣浥身边,而对方身处火场中,还依旧凝视着燃烧吞噬一切的火焰。这火光几乎要把五更的天都染的赤红一片,比朝霞还要灿烂辉煌。梦虬孙听到他问:“京王和霄王的军队是不是还围在外面?”

“说什么闲话,还不快走!”梦虬孙怒道,“随他们围!”

八纮稣浥颔首,又说:“晨时把消息放给他们吧——就说:锋王已经拿到沧海珍珑了。”

 





 

 

纵使有所准备,砚寒清还是直接摔沉入大江之中,肺腑被冲击得疼痛难忍。沧海珍珑还被他紧紧搂在怀里,砚寒清勉力睁开眼,看见它剔透的剑身浸在溶溶的水色中,幽蓝一片,让他想起了从前那个人所讲的故事。当时那个人也是怀中抱着沧海珍珑,娓娓地念道:“藏剑在南山之阴,北山之阳;松生石上,剑在其中矣……”

“珍贵的东西,一定都要藏的这么深吗?”年轻的砚寒清乍听这故事,还开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。那个人也笑,轻轻地说:“藏的深一点,不容易被找出来啊……”

故事中的复仇者,穿着青衣,背着青剑,衣剑一色,就如同砚寒清面前这个人一样,穿着华贵的蓝衣,沧海珍珑在他的怀中,像是一抹溶入其中的碧蓝色。那个人时常给他念各种的诗句和轶闻,意在开导他积极进取吧……可砚寒清总是无动于衷,让那个人也不禁苦笑,放下书册,“我总觉得你是没有方向的……”他说,“你在乎什么,你执着什么呢?你还走在迷途上,我却不能了解你所在乎的。”

年轻的砚寒清十分不解,“可是,我觉得现今的生活就很好了。”

诚如那人所言,他是个没有路的人,迷途不能知返,一直徘徊在方寸之地中。久不涉世,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变了模样,曾经的友人变为妒世嫉俗的畸形模样,尊敬的师长沉疴不起。直到那一天,白衣的皇子闯入他的院中,在风波初定的夜晚告诉他自己所求的是烽火靖平,社稷晏清。他将砚寒清拉入江湖和朝堂中,正如他现在将自己拉出江面——

“砚寒清,醒醒!”

 

朝阳初升,北冥缜湿淋淋地把同样全身湿透的砚寒清拉上了岸。那人伏在地上,可能是口鼻呛了水,先是猛烈地咳嗽,后来又干呕了几声,渐渐才恢复过来。

一阵东风吹拂过他们二人,砚寒清和北冥缜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。砚寒清把脑袋埋在臂弯里,失望地想:“秋天大概快要过了吧……”

 

他们寻了个客栈,把湿透的衣服换下来,心平气和地坐在桌子旁。北冥缜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:“你之前认识梦虬孙。为什么他说沧海珍珑是他的?”

砚寒清张口欲言,却又被北冥缜打断。“不要再隐瞒我了,砚寒清。”对方灿金色的瞳孔直盯着他,北冥缜承认自己被梦虬孙那句话打击到了,“难道我们的关系还不足以让我清楚事实吗?”

砚寒清沉默了一会,“是的,殿下,您有权知道事实。”

“事实就是,他说的没错。”他迎上北冥缜略显惊愕的目光,“沧海珍珑——我是说,这把剑,的确是梦虬孙送给师相的剑。每一任师相的剑,都被叫做沧海珍珑。”

“这样如何鉴定得出真正的沧海珍珑?如果有人想要夺取它的话……”

“单单靠一把剑就决定东宫,这实在是太草率了。正如殿下所担心的一样,如果某一位皇子夺走沧海珍珑,岂非轻易就决定了太子和海境的生死。”砚寒清说,“真正决定太子位信物的另有机关。鳞王肯定是知道的,决定东宫的,不是剑,而是剑中的一枚王戒……”

“王戒?”

“是的,只要有王戒,任何一把剑都可以是沧海珍珑。检验沧海珍珑的真伪时,也是以王戒为最高。王戒即是太子的象征。”

“但殿下请看——”他把沧海珍珑从剑鞘里抽出来,摆在桌上。北冥缜尝试着用手指描摹着它的形状,果然在剑柄下方摸到一个圆环形的凹槽,只是那里却是空着的,“王戒并不在这把剑上,但这把剑,连他最初的主人都确认过,的的确确是师相的剑。”

北冥缜:“那王戒就这样不知所踪?”

砚寒清平静地说:“我知道它在哪里。”

他的话使他变成一块磁石,一下子将北冥缜的目光牢牢地黏在他的身上。锋王殿下实在是哑口无言,过了好一会,他才慢慢地说:“你这样了解……你不是一般人吧。”

“……我的确隐瞒着殿下。”砚寒清终于把他隐藏十几年的秘密完完全全展露在这位殿下面前,“师相是我的老师。”

原来如此。北冥缜默想道。他是师相的传人,所以才会认出自己的身份,才会同意救治师相,才会如此了解沧海珍珑。他说:“你对我坦白……又是什么意思?”

砚寒清轻声道:“殿下愿意和我一起去寻找王戒吗?”

梦虬孙说得毫无错处——是他错了。自从遇到北冥缜,一切就是天意。他往常并不相信命星这样玄幻的说法,如今却一意孤行,要担任起选择东宫的大任。北冥缜却一反常态地反对了他:“砚寒清,你确定要这么做吗。我是说,就像你往常对我讲的那样,我们该找一条最正确的路……”

但他的话没说完整,因为砚寒清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。他话锋一转,问了北冥缜一个不相干的问题。

“殿下,您找到了您的璞镜了吗?”砚寒清说,看着北冥缜一瞬间愕然的脸,他轻轻地笑了,“我和您一道走了数月了,我也想了很久这个问题。我想我是找到了自己的璞镜的……”

他话语中的暗示太过明显,北冥缜犹疑地不敢确认,同时在心中生出无凭的欣喜。可他还是要阻止砚寒清。砚寒清难道不是在寻求真实吗?恰恰是自己追寻的东西,却被自己否定了追寻的做法。为何呢?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了。

这次与他们往前任何一次行走都不同,他们走得很慢,从南地到关中,走马了大约一个月,直到枫树叶子零落无几,枯枝上都开始堆积残雪。

他们此行的目的地,乃是太虚海境的皇陵。那座山中,埋葬的都是太虚海境的先王们。欲星移选择将王戒藏匿于此的原因,真是令人费解。等他们真正踏进那座山时,已是小雪了。

今年注定没有一个平静的冬天。

 

他们走在深山中,刚开始还听到北风穿山而过发出的呼啸声,后来连风声也渐渐消弭,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靴子踩在薄雪上的吱呀声。

突然间,山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兵甲碰撞的声音。他们停下脚步,同时,另一队人马也与不速之客狭路相逢。他们的马蹄声势似乎更浩大。北冥缜有些绝望又讽刺地想,至少比自己两条腿走出来的声音大多了。

他心中有略微的悲哀和绝望,但好像比起最开始北冥异杀他时要淡多了。可能是因为习惯了,也可能是因为最开始他孤立无援,而现在他的身边有砚寒清。他把这默认为是砚寒清的功劳。

“现在我的两个兄弟都要来杀我了,可我还有砚寒清。”他想。

对方的名字似乎拥有神奇的力量,让他打起精神,能和对方一起同行。但砚寒清的神情显得平静而有所把握。“请您猜猜,殿下。”他说,“京王和霄王敢不敢在王陵和先王的面前,当众谋杀自己的兄弟呢?”

他又觉得自己失言,仿佛违背了自己从前温文的形象,于是适时地闭嘴了。不得不承认的是,随着庙堂之事涉及渐深,砚寒清的心中很偶尔地也会浮现一些基于现实的恶毒猜想,仿佛是被权力蚕食了良心的一角。他对自己的变化感到羞愧而不安,同时强人所难地希望北冥缜不要像他一样,生出这样恶毒的想法。——但是,现实的发展似乎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,又鼓励了他的猜想,大概是所谓的打顿棍子给颗糖——他们都听到纷乱的马蹄声离他们渐近了。

紧接着,有阵比前两道马蹄声更迅疾的声音传来——一枝羽箭破空而来,正好钉在北冥缜的足前。而骑马来的,隶属于京王与霄王的亲兵,全都在这枝羽箭前畏惧地勒住了马。他们畏惧的并非箭,而是随着箭包围而来的军人——他们的盔甲上都纹着定洋军的纹章,手中提着枪戟,直指着亲兵们的咽喉。

但他们并没有胜算——原因无他,北冥缜的人马还是太少。不知道出租什么原因,他们一直僵持不下,亲兵不肯先发制人。这个时候,一直静默着的砚寒清,突然开口,说了一句足以让北冥缜战栗的话。

他踌躇着说:“殿下,请您不要妄自菲薄……我出山是为了……”

他的话似乎还没有说完,对方将领突然大声地下令了:“务必找到沧海珍珑!”

于是,最荒谬的一幕出现了。王陵之前,在祖先的众目睽睽之下,兄弟两个的人马进行了相互的残杀。他的兄弟的亲兵此时同仇敌忾,要联手先除掉锋王殿下。北冥缜黑甲的亲军疾驰而来,摆成阵型,围在北冥缜的身侧。

或许北冥缜还是或多或少地有些怨恨对方那位统率的将领的。假使他能听清楚砚寒清想要说的完整的话,也不至于失去砚寒清。砚寒清到底想说什么?北冥缜心中有一千种一万种答案,可是最后却还是少了一个确认这答案的人。

他把河山命从腰侧拔了出来,同时看见对方解开了裹剑的葛布——里面露出来的是沧海珍珑。他正惊愕于对方为何要使用这把剑,京王和霄王的亲兵看到它,已经哗然一片。

 

时分久过,北冥缜方的战力似乎渐渐不支,一路向山中王陵撤退,保护圈也在渐渐缩小。北冥华和北冥异此次似乎是志在必得,派出的人马实在多到繁冗,但给了锋王人马致命的消耗。他们接近王陵时,对方许多亲兵却都心有余悸地停住了脚步——那毕竟是海境诸位先王的陵墓。砚寒清受了不小的伤,血将蓝色的衣袖染的颜色更深。他随便地用手一擦沧海珍珑上的血迹——沧海珍珑已经断了,年轻的师相传人用葛布将它裹好放入怀中,这才抽出自己的佩剑,往王陵方向奔去。

他跑得又快又急,几乎是连跑带扑地来到了王陵前。依照模糊的的记忆,他在一块墓碑之后看见了那闪着古旧金属光泽的,象征东宫的王戒,用沾满血迹的手小心翼翼地取出它,放在手心里。他心中有一种欲望在鼓动他,驱使他奔赴到他的理想的身边,亲自为他戴上。他胸腔内一阵气血翻涌,没忍住又呕出一口血,眼前都是漆黑一片。

但他最终还是坚持着站了起来,摇摇晃晃地要去到他的锋王身边。他的步调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,显得很踉跄轻浮,但手中握着的王戒几乎要勒出血。北冥缜在这时冲进了王陵,他的白衣上也是血迹斑斑,还没来得及擦拭便先扶住了砚寒清。“砚寒清,砚寒清!”对方焦急地呼喊着他,同时伸出手探他颈侧的脉搏。但是砚寒清抓住了他的手——砚寒清的手冷的好像没有什么温度了,这让北冥缜更加惶惑。

“走!”砚寒清的口气也像冰一样冷而硬,“杀出去!”

北冥缜只好把那些对于他身体状况的怀疑吞进肚子里。他把沾满鲜血的河山命在雪地中随意地擦了擦,扶着砚寒清走出了王陵。北冥缜的亲军们见他出来,又默默地围成一圈,护卫他们冲出包围。

他们的人一路突破亲兵,但终究寡不敌众。砚寒清感觉自己的伤口痛得将要麻木了。离山门不远的距离,京王与霄王的亲兵虎视眈眈。每走一段距离,北冥缜就切实地感受到砚寒清的状况更加糟糕一点。这种生命的流逝并不是迅速的,而是一点一滴,滴水一般,让北冥缜感到可怕而无所适从。

突然地,那人往他的指间套了一个冷得像冰的东西——一开始,他是没有意识到这是什么的,等到反应过来之后,他感到血液也被寸寸冰冻住了。砚寒清把东宫的王戒给了他,他连喉咙都哽住了:“砚寒清,我……”

砚寒清说:“我希望您能继承太虚海境的朝纲。”

他这话说的平常,好像是北冥缜还在山中客居时,砚寒清喊他换药或者喝药的口气。但其中的意义显得沉重万分。北冥缜怔怔地看着它,一时间心乱如麻,茫然地接过砚寒清递到他手中的长剑,就是砚寒清随身的,那把无名字的佩剑。

“您找到了您的璞镜吗?”他甚为和缓地说,那是来到王陵前,他曾问过北冥缜的话。

北冥缜怔怔地看着他。所有的迷茫与无解这一刻疯狂地翻涌着,猛烈地要挣扎出一条生路。隐约地猜测到砚寒清的意图,他几乎都语无伦次了:“砚寒清,不,砚寒清,你不能这样……我们有一百条路可以走,你和我说过的,你不能……”

他的脑海电光火石间划过一个清晰的念头,他大声地说:“我找到了!我找到我的璞镜了!砚寒清!你不能,你不能……我们一起走了几个月,你要和我一起走下去的……你就是我的璞镜……”

他想,我也找到了,就在我的面前,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一句: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?

“——殿下!”砚寒清说,在山中茫茫的雪雾中,他露出一个虚幻飘渺的苦笑,“拿着我的剑回皇城吧!”

“你得和我一起回去!”北冥缜说,“——走!”

但砚寒清对他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,转过身,朝着与他完全相反的方向,走向与北冥缜完全相反的命运。北冥缜几乎要冲上前去阻止砚寒清了,然而他的亲军们拉住了他,对他说殿下不可,万望以自身为重。这使他想到自己曾经做过的觐见鳞王的梦,梦里他留不住父王,现实里他也留不住砚寒清。

他们看着砚寒清的背影逐渐远去,面对着最后在雪中化为不可见的一点。军人们终于松开了北冥缜,任由他跪倒在地,用手捂着脸孔,发出不知是呻吟还是哭泣的难过的声音。然而当他把脸从手心中抬起时,却没有一滴眼泪。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。

 

由夺嫡引发的诸多事端,对于鳞王来说,始终是过于出格,尤其是王陵之事,更是令鳞王震怒,当即派了禁军过去处理。当禁军们看到北冥缜拇指上的扳指时,全都屏住了呼吸,首先给他让出一条道。

北冥缜的精神都已不太稳定了,他跌跌撞撞地挣脱了亲兵的扶持,见到陌生的人,急忙冲上去,抓住他的肩膀。“进山里去,进山里去……”他的意识混乱,吞吐无措,“他还在里面,去找他……”

“……鳞王有旨,王陵即刻封闭,任何人都不能进去了。请您先回关中。”他们对北冥缜的态度也不想从前那样随便了,都是行大礼,将头垂下来,恭敬地说话。北冥缜歇斯底里的动作突然停住了,他用陌生的眼光审视着在场所有的人。他觉得这些人都似曾相识,却又陌生的毫无记忆。他又茫然地抬起手,看见自己拇指上的王戒,在雪光之中泛着古铜色的光泽。曾经是那个人冰冷的手指擦过他的皮肤,将这至高无上的象征交付给自己。

“我的恩人,我的璞镜。”他迷惑而茫然地想,想那一个像星星一样璀璨,像青山一样温柔的人,“我的师相,我的心上人。”

禁军队长单膝跪在马旁,“请您上马。”

北冥缜颔首。于是他更紧地抱住了怀中的剑,就像抱着心爱之物,踩着薄雪,缓慢而坚定地朝马,朝背离王陵的方向走去。禁军簇拥在他的身后,每一个人都遵照礼仪,刻意地站的远些。于是明明有很多的人跟随他,他依然觉得自己孑然一身,没有能够并肩的人。身边最亲近的,唯有怀里的剑。一片雪花落进他的领口,将他冻得瑟缩了一下,又重新直起腰。

冬天已经来临,秋天切实地过去了。

 



尾声

二月末,桃花将开,初春将至。欲星移终于能下地行走。

他首先去了浪辰台——很不幸地,鳞王非常了解自己师相的工作狂精神,将浪辰台——包括里面的全部文书都锁了起来,防止欲星移大病方愈,又因操劳过度倒下去。可惜欲星移恪尽职守,于是又去慰问了各位被禁足的皇子们。

冬时几位皇子在王陵之中的闹剧让鳞王勃然大怒,将京王,锋王和霄王全都扣留在皇城中禁足,不许回封地。没有任何一个人找回欲星移的剑——这里说的是那把珍珑髓打造的上品。但是锋王被押解回关中时,怀中却抱着一把其貌不扬的长剑。面见鳞王时,这位将军王像是变了一个人——宫中的侍女都这样说。他似乎变得更沉稳成熟了,也似乎变得有一些厌倦了。

更神奇的是,北冥缜居然将那柄长剑奉给了鳞王。“儿臣已经把沧海珍珑寻回了。”他是这么说的,真让人怀疑这位锋王殿下远游归来,眼睛已不太好使了。可鳞王沉默了一会,却接过了长剑,道:“此次寻回沧海珍珑,辛苦你了。”

群臣当即哗然。京王殿下甚至激动得失了礼数,不断地要挣脱禁军对他的桎梏:“北冥缜你拿了什么来糊弄父王!这不是沧海珍珑!”

可惜的是,欲星移当日未能亲眼见识这热闹场面,全由北冥封宇转告给他听。他拜访京王和霄王之后,顺理成章地要去锋王殿下居住的宫中。寻到北冥缜时,他正在书房沉默地看着兵书,抬起头见到欲星移时,先是愕然,而后终于展露出一点笑意,站起来向欲星移行礼,欲星移也微微地回礼。

“您醒了。”北冥缜说。

“我猜您有很多的事想要问我。”欲星移也并不和他客套,只是微笑着,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北冥缜为他准备的座位上。他大病方愈,不能久站。“您不想问我关于砚寒清的事情吗?”

北冥缜那点好不容易显露的笑意又消弭了。

“是的,我是想问您……”半晌,他艰难地说,“他是您的学生。我很抱歉……”

“您为何道歉呢?”欲星移直言不讳,“他的确是我的学生。我真的很意外,他这样无为的人,竟也会与你同行……您想必也见识过了,在最开始,他的确是个什么事情都不想做的人。我听说他属意您为太子。虽然这件事王还没有同意,可是王戒已经在您手上了。”

北冥缜低声地说:“我不愿意……我再也不愿意戴上染上了他的血的东西……”

“臣无法决定,抱歉。那是他的要求。”蓝衣的师相叹息了。“您改变了他,您是他的选择。”

北冥缜又恍惚了。恍惚之中,他总是能看见砚寒清的轮廓,看见他蓝色的衣角和纤瘦的手指。他说:“您现在还是师相,您可以改变的。”

欲星移说:“您不相信自己有重整太虚海境朝纲的能力么?”

令他诧异的是,北冥缜轻轻地摇头了。“我有自知之明,我不适合。如同父王所说,我的性格只会害死自己……”于是欲星移相信了皇城中的传言,这位皇子的性情果真大变了。他再次打量了一眼这位锋王殿下,说:“您真的变了……”

“其实我这次过来,正是要告诉你这件事。”欲星移说,“我不会再是师相了……我要走了。”

这下轮到北冥缜诧异了:“您去哪?”

“去哪都行。”欲星移随便地说。在这一刻,北冥缜敏锐地发现了这对师徒之间的相似性,“远走江湖,避世退隐。只要不在皇城。”

“所以,我是来行使作为师相的最后一项职能的。”欲星移重新微笑地看着他,“王的手谕已经下来了——恭喜殿下。您已被封为东宫了。或许可以这样说,您已被承认了。”

北冥缜并没有笑。他呆呆地坐着,呢喃着说:“请师相替我拜谢父王,并为我转告一句话……”

“什么呢?”

“——是我错了。”

 

数月后的太子大典,日子选的很不巧。据说今日是个黄道吉日,天宫却颇不作美地下起了雨,幸好只是朦胧的小雨,刚刚打湿衣袍,仅此而已。天空灰蒙,无端地让他想到自己从前的遭遇。不过那时他伤重濒死,走马入青山中,被守卫带领着要去寻找命中的璞镜;如今他衣冠华贵,抱着心上人的剑,要和他一起登上尊贵的太子之位。

他默然而庄重地登上白玉的殿墀,终于要和自己的父王并肩,就像他期待已久的那样。在登上最高处时,他转过身子,将沧海珍珑和王戒完全地展示给百官们看,证明自己的正统。

只是突然地,他在百官之中看见了熟悉的蓝色的身影,惊愕得睁大了眼睛。那是他的心上人,还是他们刚刚相遇时的模样,神色疏离而平淡,衣角上绣着金盏花,在人群中好奇地张望着他。

 

可当他一眨眼,蓝色的身影又不复存在了,留下的依旧是稽首的百官,山呼太子与鳞王。

于是北冥缜更加地抱紧了剑,朝太子的座位走去,再也不回头。

 

 完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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