尔惟盐梅

[云玉]明月几时有

七夕贺文。

云忘归和玉离经坐在乌篷的船上。傍晚时分,艄公在篷上挂了纸糊的灯笼。温暖灿烂的橘光悠悠地铺在水面上,随着涟漪荡漾,脉脉的波光一层一层地推向远方,显得格外美好。南水如此平淡柔软,和江北波涛汹涌的长河果真是不同的。他们沿着淮水乘船晃荡,靠在乌篷边,把水上船家荡起的层层的涟漪望。两岸用砖码起了近水的石台,有穿着绿罗裙的女孩子挽着头发蹲在石台上,就着水把刚采下来荷花茎根部的淤泥搓洗掉。鲜妍的绿色就着轻纱裁出来翩然的裙角,略有点生动的意思,像是盛夏里有一些晚了时令,还没有长开的莲叶,颜色不是很深,就是青玉一样碧莹莹的。今日要拜织女,于是有一些女孩子的鬓发湿润,将自己乌云似的头发洗过了,在夕阳下被镀了一层璀璨的金光。
玉离经这是第一次到江南,周遭都是他没有见过的景色,因此很是好奇,禁不住地将头探出乌篷中望。德风古道的主事并没有穿他那套层层叠叠的礼服,束发的玉冠和金簪都拔了,只把漆黑的头发挽成一个髻,简单地用银簪束住。这样看来,并不像儒门位高权重的主事,只像个涉世未深,年轻英俊的王孙罢了。云忘归依旧是平常的装束,白衣黑发,随天剑背在身后,站在玉离经的身边,给他轻声讲江南的燕子与莲花。偶尔一阵歌声传来,云忘归就停下说话,让玉离经听那些女孩子和自己的女伴唱着莲舟引,声音娇俏柔软。她们唱,岸上谁家游冶郎,三三五五映垂杨。但是后半句却没有唱出来,或许觉得太过缠绵哀愁吧。
玉离经觉得很有意思,但是他一开始并不想出来。这一趟来江南没有任何的目的,单纯是云忘归软磨硬泡的结果。他看玉离经天天夜夜伏案,夙兴夜寐的样子实在也看得烦了,威胁主事寻一段不太忙的时候,和他出来散散心,若是不答应,自己就把他迷昏了扛出来,连夜跑下德风古道。
玉离经当时在批一份文书,头也没抬,拿笔杆子敲了敲云忘归的额头,“你扛我?”
云忘归大言不惭地说:“我还可以抱你。”
玉离经当场不说话了。
不知是主事实在怕这位司卫以下犯上还是怎地,最终玉离经还是换上便服,拨冗和他出游江南。云忘归不许他化光,于是他们两个各买了一匹马,真正走马观花地来到了江南。
来的路上,玉离经还抱怨:“我有很多的公事还没处理。”
云忘归笑了,说我不就是想让你放松些么。这里的江湖与德风古道不同,有趣的很,都是你从没见过的景象。如今玉离经的反应算是印证了这句话。不论是这里纵横交错的水道,生了青苔的石桥,都令他心生好奇。有一些渔船与他们擦肩而过,船上堆着大束的莲蓬,姑娘坐在船尾,用牙般的素手剥莲子。经过桥洞时,云忘归把他的头按低一点,防着他撞上去。
拐过三趟水路,可以看见远远的山岗上模糊的高塔。此时天色醺黄,残阳铺水,佛寺里僧人敲响晚钟。又不是初晨黛岚满山的光景了,雷峰塔高大的塔身笼罩在夕暮里。乌篷船摇摇晃晃经过小瀛洲。撑船的艄公上了年纪,头发都花白了,但身板还硬朗,撑了一会的船,觉得无聊起来,便朝两位郎君搭话,问两位从哪里来,又要到哪里去。
云忘归早就备好了一套说辞,说他们是淮北过来的,久慕江南风光,特地过来游玩。他自己是个江湖人,索性承认了。但玉离经不像,即使穿了平常的衣物,卸去了金玉,江湖人里没这么文雅的,读书人里又没这么贵气的,索性说是某位大家的公子,初出远门,看个热闹。
老艄公便有些得意的样子,说我们江南是好,我载的许多人里,十个有九个是游人。这位小公子或许是第一次来江南,少侠却不是了吧?
云忘归说老人家,你是如何知道的。
艄公说,我听到你给这位公子讲的话了,不是在这待过,哪能这么了解?云忘归于是哈哈地笑,说老人家所言甚是。
“其实年轻人,多出来走走,并不是什么坏事。看你二位还小,就出来闯荡江湖,也是很有小老儿没有的胆气了。不过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,游必有方,闯荡完之后还要记得娶媳妇的。可曾婚娶没有?”
“您老还是个读书人呢。”玉离经说。
老艄公说,我不仅读,还要逼着我小子读。我家小子当年也和你们一样,吵着要拜师学艺,游历江湖,我还怕他死在外面呢!他啐了一口唾沫,继续说,这小子命大,混了几年也就回来了,没当成什么大侠,学了一门功夫,把对门的姑娘娶了,还不是那样过日子。咳,年轻人呀,长大了就会安分了……
云忘归的目光掠过玉离经漆黑的鬓发。他不动声色地望着对方有些怔然的模样,笑道:“当大侠的方面,我是比令郎出息;可惜这讨媳妇的方面,我还差的远了。不过不娶也好,我要是死在外面,怕她哭得厉害。”
玉离经轻声说:“你瞎说什么。”
这话让他太不舒服。云忘归略略地笑着,没说话,只是双手合起,往掌心里吹了口气。仿佛这样轻轻地一吹,能将那些晦气和不吉利都吹走似的。他说:“您老身体还好,贵庚呢?”
艄公无谓地说:“好说,还能撑十年船,过十年就该躺下去。你不要觉得我快入土,我这是喜气,我已活得长久了。”
玉离经摆出一副怔忡的神情面对这个答案。在他的生命里,有太多的先天高人,几百几千岁的寿命漫长而不足挂齿。武林中刀光剑影,相杀无休无止。偶逢浩世大劫,许多先天赴汤蹈火。多少人的头发都已白透了,还是年轻的模样。在这种环境中日久生活,便会很容易忘却,世上并没有那么多先天,更多的是寿命只有几十年的凡人。江湖也不过是你来我往,谁活着,谁死去。有些人终其一生,也只是二三流,没有盖世的功体,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。
艄公说他们年轻,或许单从面皮上讲是如此的。玉离经和云忘归都已是几百岁的先天,这位老人家活头也就几十年,比他们小了几个轮回。后来到了渡口,他们下船的时候,玉离经把自己的想法讲给云忘归听,对方听了,也只是略略笑着,说活的长也不是什么好事,活得长有一些寂寞的。你看那位老人家还有他的儿子,活几十年,活得很快乐。娶一个平常人家的姑娘,能和她一起头发变白。像我娶一个姑娘,她二十岁时我是这般模样,她三十岁,四十岁,五十岁时我还是这般,最后她过世了,我还好好地活着。
玉离经听了,又很不舒服。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云忘归有一些话,从前他是听不懂的,如今出来走一遭,隐约地能够理解了。他说:“你从前游历时,也总是如此?”
“没有总是……”云忘归说,“刚出德风古道时,我在江湖上认识了一个朋友。他没有什么功体,于是最后自然地老去了。下葬那一天我去见了他,然后我就不太喜欢再和别人有太深的交情了。”
玉离经听了,并没有说话。云忘归依旧是无所谓的样子,牵着他的手,要带他去吃饭。其实今天过节,但这节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,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都是年轻的姑娘家和她们的情郎,还有年纪小一些的,嘻嘻哈哈,闹成一团,颜色鲜艳的袿衣都被揉皱了,要去河边拜织女。云忘归和玉离经两个大男人,而且还是长得很不错,可以说是非常不错的大男人,一路上收到了无数少女的青眼,和一些男性仇恨的目光。路过一个摊子时,玉离经停了下来,向摊上小小的盒子投去了目光。
“这是什么?”他说。
一瞬间,云忘归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扭曲,他快速地把促狭的笑意憋住,将那盒子托在手心里,让玉离经观察。盒子做的非常粗糙,木料劣质,花纹也并不精细,可见卖的很便宜。上面用鲜艳颜料画了太平鸟和桃花。玉离经想要去开启它,却被云忘归按住了手。
“……你确定要开?”他的师兄以一种古怪的表情面对着他。
玉离经怀疑地看了一眼云忘归,任由对方松开他的手,亲自把底子并不深的小盒打开——一只棕色带绒毛的细腿首先攀上了盒沿,接着腿的主人完全地暴露在玉离经的面前——那是一只小小的蜘蛛,挂在盒中的网才织了一半,雪白的细丝在风中颤颤地摇动着。
玉离经:“……”
德风古道的主事并不惧怕蜘蛛,可是作为已经在他生命里消失了很久的生物,再次相见时,他还是凌乱了。粹心殿打扫的很勤快,蜘蛛是见不到的,就连蛛网也是惊鸿一瞥。云忘归等着那蜘蛛收回腿,又啪地把盒盖盖上了,只是脸上终于憋不住,喷笑出来。他说:“谁叫你要看的呢,它还要怪罪你呢……你打扰它了。”
“我?”
“习俗是捉了蜘蛛,把它放进盒子里,看第二天它织出的网……”云忘归顺手把盒子塞到玉离经手里,掏了零钱给摊主人买下了,“所谓乞巧,这巧的多寡,就要看它织的网的稀密……送点你了,自己赌赌运气罢。”
玉离经不禁失笑:“我一个男人,哪来要乞巧。你买了送给姑娘家还好。”
话虽如此,他还是仔细地把盒子收好,放在袖中。云忘归别出心裁,并不去什么普通酒楼吃饭,而是上了一艘画舫。他在江南倒是有一些名气,画舫上,有一些江湖人对酌,认得他的,都从酒桌边站起来,抱拳喊一声“云大侠”。
云忘归的回礼也显得十分江湖气,是玉离经从来不曾见识过的。他微微地躬身,反手将剑柄往下压了一压,于是那些江湖人便又坐下,不过吵着要一起喝酒。
这“云大侠”的称呼也算是云忘归混了这么多年的一点名堂之一。管你什么法儒首徒,德风古道司卫,来到江湖上,不过是个儒门弟子,再通俗点,就是个书读得比较多的剑客。你初出茅庐,人家客气地喊你一声云少侠,后来云忘归在江湖上占了一席之地,旁人见到他,都要发自内心地喊一声大侠。
因着这大侠身份,他们得以在这客盈满贯的画舫上占得一间包厢。把房门关上时,还能听到门外各位侠客们吵吵嚷嚷。有一些人读过书,醉了就嘟囔着盈盈一水间的句子,不知道是在思念谁家的女儿;更多的人大声地划酒拳行酒令,并没有规矩可言。固然有趣,听多了玉离经也觉得吵,于是皱着眉坐到离窗比较近的位置,看天边的明月。月亮像生铁一样,透出冷硬的颜色,洒在天地间的光芒也是苍白而清透的。他望着这样的月亮,脑中头一回没有他的公事文书,经纶政务,无端地回忆起一些旧事。
在他还没有被推举成为主事,没有换上紫衣,依旧只是个儒门人时,也曾独自一人行走。他是第一次到江南,但江北已经把他看的很倦了。只是觉得无趣时,忍不住地想起最开始,他第一次来到江北,怀中抱着用黑布裹着的玄景天怀,乘船过大江。在广阔而浩渺的天地间,他不过是一颗渺小的星子,望向天际时,也正是今宵这样寡淡苍白的月亮。
年少的玉离经曾被这景色震慑。寿命不知凡几的普通人,千岁万岁的先天,在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之中,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。唯有宇宙是永恒的,她温柔地包容着所有的生命与死亡。
他问云忘归:“在永恒不变的天地间,人又算是什么呢?只能算是过客吧。”
云忘归想了想说,光阴是天地的过客,人才是光阴的过客。
“但是……”他用宁静的眼睛望向玉离经,“何拘于做他人的过客呢……为别人而活,其实也很辛苦,譬如那素贤人,苦境谁不把他奉为圭臬?旁的人只看见他笑坐翠环山,弹指定春秋,却不知道他呕心沥血万分艰难,你是当政者,感受一定比我深刻。既如此,我更愿意做自己的过客呢……”
玉离经于是喟叹了:“时势如此。”
云忘归反过来安慰他,说时势造英雄。正说着的时候,门外突然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,然后是女孩子叽叽喳喳的笑闹。
玉离经起身去开门:“怎么回事?”
他推开门,站在门前就愣住了。几个花娘抱着琵琶和尺八,个个美丽妩媚,皓齿朱唇,她们的身上散发出胭脂的香气。一个穿着红色袿衣的女孩子首先行了礼,声音柔软:“奴和几位姐姐听闻云大侠在此,特意来为云大侠弹首曲子。这位公子贵姓,应当不会介意吧?”
玉离经几时应对过这样的场景,舌头差点打结。只是德风古道的主事沉稳镇定,很有一些本事。云忘归的声音从他身后传过来:“离经?”
他的肩上突然一沉,是云忘归把手搭在了上面。对方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些花娘,说是你们,请进吧。听起来是与这些女孩子熟识,又说这位公子姓玉。他揽住玉离经的肩膀,把对方拉开,让那些女孩子进了包厢,三三两两地散落到她们面前,要唱曲子。
玉离经用翠绿色的眼睛瞪他,云忘归无奈得很,把手拢在他的鬓角边,咬着他的耳朵讲话。这些女孩子和他都是君子之交,并没有什么旁的想法。毕竟出门乱搞,就是败坏儒门风气,要被法儒逐出师门的。
玉离经了然,便专心致志地听她们的曲子。南地的女孩子柔软的像一江春水,牙白的手指拂过琵琶,像玉一样。她们没有豪气,柔情倒是一等一的,之前还规规矩矩地喊他们云大侠和玉公子,唱过三阙,渐渐地就不正经起来。玉离经听个歌也端方持重,很让她们起了调笑的心思,用春冰乍碎般清脆的声音说,云哥哥,玉哥哥。但很明显,说给云忘归听是没什么意思的,他一点反应也没有,大大方方,显见是玩笑开的太多,他已麻木了。
玉离经可就有意思的很。表面上他还云淡风轻,颇有德风古道主事坐怀不乱的风度,只是一张俊脸红透。平素能言善辩的玉主事,此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云忘归觉得十分有趣,他很久没有见过玉离经这样失态,待那些花娘走后,也学着那些花娘,颇不正经地喊:“玉哥哥。”
玉离经脸更红了。他本来就白净,一有些血色就表露无遗,连耳根都在发烫。云忘归听他一直支支吾吾地,突然压低了声音,十分羞耻地喊了一声:“云哥哥……”
云忘归:“……”这举一反三的本事未免有些厉害。
玉离经这一声哥哥太腻,把他齁得说不出话来。而玉离经自觉将了他一军,脸上还烧红,却也忍不住露出牙齿笑了。云忘归一时头脑发热,只想着扳回一城,不经大脑地,他凑到玉离经的耳朵边,温暖湿润的气息拂过玉离经的耳廓。他说:“玉郎……”
玉离经倏地感到一阵热血往脸上冲。云忘归回过味儿来也觉得不对劲,当场瞠目结舌。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扳过玉离经的脸,贴近了对方的眉心。玉离经猛地抓住了他的手,指甲都抠进云忘归的皮肉里,他的手在颤抖,云忘归能感觉得到。于是云忘归也不再动了。他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尴尬的沉默。
然后那双颤抖的手终于放弃折磨他,松了开来。这是玉离经的默许。于是云忘归吻了上去,将自己干燥而柔软的嘴唇贴在对方的眉心上。
他想,这真是离经叛道,荒唐无比呀……

评论(4)
热度(61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尔惟盐梅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