尔惟盐梅

[藏镜人X女暴君]月中

私设如山。

开春的时候,天气变得暖起来,苗疆的花长势渐盛。年轻的罗碧穿着颜色很素的锦衣,慢慢地走到自己的卧房前。他的面容与苗疆人尽然不同,不动怒的时候,面孔雅致斯文,更像中原那些仁义道德的儒君子。卧房的门大敞着,春日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房间。两只绣鞋东倒西歪地扑在房门前。房里传出他妻子的歌声。
他看见姚明月坐在寝台边,赤着象牙一样洁白的脚趾,哼着来自她的故乡,交趾的歌谣,左手拿着布,右手捏着细细的一段针线。她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,因此放开了腰带,只穿着一件又宽又长的紫色袍子。那紫色也是好看的,落在在罗碧这等不解风情的人眼中,也有浓淡不一的美丽,像藤花一般的色彩。这紫色和姚明月的黑发相映成趣,将她的皮肤衬的更白。
姚明月没看见他。她今天似乎受了温暖的天气影响,心情很不错,但绣花绣的很不专心,自得其乐地扎了几针。姚明月不太擅长绣花,鹓鶵绣的像野鸡。
她是给自己的孩子绣花样,罗碧知道。这个孩子不是忆无心,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,也是个女儿。还未出世时,姚明月和姚金池给她绣了很多小孩子的衣服。后来这个孩子出生十几天就死去了,那些她没来得及穿的衣服在下葬时一并烧掉。从那以后,姚明月好像就不太喜欢小孩子了。
罗碧固然是有些恨她的。恨她抛弃了自己,恨她遗弃了忆无心,恨她的残酷和无情。他也从没听过姚明月唱歌。唱着故乡的歌的姚明月,好像回到了少女时代,她还未曾嫁给罗碧,无忧无虑,风风火火的模样。其实罗碧也不知道年轻的自己有多少次只是站在门外,看着姚明月,而从不进去和她说说话。这样想着,他就觉得姚明月也是恨自己的。
渐渐地,在罗碧混沌的想象中,他轻薄的锦衣变成了冷硬的金甲,而年轻的的姚明月无知无觉地被黑暗所淹没。黑暗从她素白的脚趾开始蚕食。罗碧惶然地看着她。他想叫,想动弹,却完全不能做出任何的反应,直到姚明月纤细的手指被浓黑吞没,那块绣的不伦不类的布掉到地上。
罗碧确信是自己在做梦了,并且是一个噩梦,一个他耿耿于怀的,关于姚明月的噩梦。此刻他被包裹在最虚无的黑暗中,没有光,没有温暖。姚明月的布委顿在地,无人理会。那只丑陋的鹓鶵像被折断了翅膀,针线还扎在布上。
突然地,一只手捡起了那块布。与此同时,像茧一样包裹着罗碧的黑暗裂开一道缝隙,投下一线银白的光辉,照亮了那人的身形。一身黑衣的女暴君低着头,仔细地端详那块布上的花纹。她垂头时,发髻上的珠玉摇晃起来,叮琅作响。这情景让罗碧想到了温皇养的一种蛊,只要听到吹笛声,就能顺从地活动起来。此刻罗碧觉得自己就像这种蛊,听到了这清脆的珠玉声,他的手指终于听起了使唤,可以活动了。而女暴君颇为生疏地将针线重新捏在手指间,在布上不知绣些什么。罗碧走到她的身边,看见那鹓鶵的花纹已然消失。女暴君在绣一朵莲花,是来自她的故乡的花。而女暴君偏过头看了他一眼。她的眼色平淡,没有恨,也没有爱。
“……你这又是在绣什么呢?”罗碧生涩地问。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女暴君平静地对话过了。
女暴君重新低头观察着自己的手艺:“无心快满十三了,还是给她绣点新花样的好。”
这话不可理喻。她从前残忍地遗弃了忆无心,后来又无情地利用她,怎么会想到忆无心的衣裳花样是否单调这样小的事情呢?况且她连忆无心的年纪都记错了。罗碧有点想笑,虽然他自己也分不出这件事是否可笑。他说:“你记错了,无心都已经十六了。”
女暴君有点疑惑地说:“是么?”
罗碧隐约觉得面前这个女暴君太正常,正常到不太正常的地步。比起女暴君,这个人更像刚刚嫁给他的姚明月。那时候姚明月还没对他失望,还没有恨他,满心满意都是他。他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,还没有落到不堪的地步。
天边的云逐渐被西风吹散,使那一轮月亮完全地显现出来,照亮女暴君的轮廓。在月光下的姚明月,实在是美得不可思议。猛然间罗碧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,他忍不住战栗起来。这真是一场噩梦,一场他失去姚明月的噩梦——姚明月从没有记错忆无心的年纪。她在忆无心十三岁的时候就死去了。
与此同时,银月的光辉愈盛,将女暴君的鬓发都照的发白。如同她来的那样——她慢慢地被银白的月光包裹,像要回到月中——女暴君生于污浊,死于纯洁。明月温柔地拥抱了她。
这次她将那块布带走了,还有那朵故乡的莲花,什么也没给罗碧留下。
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姚明月了。藏镜人心如铁石,年轻的姚明月的脸孔早已在金戈铁马之中模糊。话说回来,姚明月总是能走得如此干脆,当年她离开苗疆时,也是随自己的意思,没有和罗碧提过一个字。也或许她那时候已经对罗碧失望了。
罗碧犹然地想起忆无心。本来她该姓罗或者姓史,但终究没有姓。从前姚明月怀忆无心时,罗碧总怕她随娘,抄着鞭子风风火火,就像他第一次见到的姚明月一样。但后来他又觉得,忆无心随姚明月也不错,长得好看,性子也不容易受欺负。姚明月就是个不会受欺负的。虽然忆无心终究没有像姚明月,但她现在行走江湖,俨然是个小小侠女了,很有她母亲当年的风姿。姚明月给她留了一支石笛,罗碧和忆无心住在正气山庄时,在晴夜下,忆无心总喜欢在院子里,对着月亮吹笛子。她吹的正是罗碧梦中的姚明月唱的那支歌谣。
“这是你娘教你的曲子么?”罗碧问她。
忆无心只是摇头,说是她自己偷偷学的。“娘很喜欢这首歌,我和她在一起时,每天都听见她轻轻地唱……”女孩子有点惆怅,“我在灵界的时候,大师兄告诉我说,要是想谁,就朝月亮吹笛子,我想念的人就能听见了。”
罗碧和女儿都沉默了。在冰冷的月光下,姚明月的面容在他的脑海中再次鲜活起来。那时候姚明月从交趾来,千里迢迢来嫁给他,黑头发挽成髻,长鞭别在腰间,鬓发像乌云一样丰密。那是一种张扬的,锋利的美。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。“罗碧!”她喊,声音一次比一次高,要喊到自己搭理她为止,“罗碧——!”那时候罗碧原以为自己能听她喊一辈子的。
他突然记起她的脸,这样他就老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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