尔惟盐梅

[缜砚]孤王

我才发现这篇居然没解禁,炒盘回锅肉……

该篇为《秋色从西来》番外,缜砚合志《山河长歌》二刷参本文,设定遵循正文。正文请自行于主页查找。

因为是2年前的文,文笔就很那个那个(一言难尽)





一瞬间他又回到无忧无虑的时代。母妃宫中的西殿还没有倒塌,殿前新栽了桃树,枝桠细幼,绿叶鲜嫩可爱。他穿着月白的春衫,跨过门槛时,闻到空气中浮动的梨香的甜蜜。“母亲!”他喊,“您今天高兴吗?”

他的母亲回过头,停下手中的针线。她那时还年轻,没有十几年后衰白的鬓发,也没有下葬时枯槁的面庞,眼神如秋水,含笑凝睇,“你来看我,我很高兴。”

做母亲的柔声说:“你来,给你织的碧锦,好不好看?”那条锦在膝上抖开,如同碧蓝的水波柔软而缓慢地在母亲衣裙上流动,他凑过去细细端详,看清了银线勾勒出的祈求平安的花纹。

“为什么要织?”他毕竟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,和母亲待在一处的时间里,总要不自觉地带上一点天真茫然的口吻。做母亲的便爱怜地笑笑:“是裹你的刀用的。刀兵这样的东西,我总是怕它杀伐气太重,冲了你的运气。我绣了祈福的花纹,希望它能保佑你平平安安。”她轻搂了他的肩,想要像小时候一样吻一吻他的发顶,却惊觉少年人坐下来已经比她还高半个头了。而他赧然地避开了母亲的吻,站起来打了圆场,他毕竟已是个男孩子了:“我的刀呢?”

不等母亲叫女官捧来,他便急急地跑入内室,去寻找他的刀了。刀是新锻的,前几天鳞王刚赐下,被他珍而重之地摆在了青玉的刀架上。锋锐秀美的刀身淬出寒星般的冷光,和温润的玉质相映,正如君子与之美人,金风之于玉露。他对这样的景象有种近乎迷恋的喜爱,或许是因为这刀还未见过血,比白雪更要纯洁一些,像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该有的梦。而玉也温润,正好配得上刀。


现下青玉的刀架上空空荡荡,他的刀不知去了何处。他在刀架前呆立了一会,转身径直跑出去:“母亲!我的刀呢?”

做母亲的莫名地望着他,膝上还卧着那条碧锦。他越发急了:“母亲,我的刀不见了!”

他抓起绣到一半的织锦,飞奔出去。月白的春衫和柔波般的锦缎在浮空中交织成一处,让他变成了一只羽毛斑斓的鸟。恍惚间他浮现出一个荒谬的想法:自己怎么能跑得这么快、身体这么年轻?奔跑的感觉一瞬间变得十分新奇,好像他本不该这么奔跑,也不该只穿着春衫、松松地把头发结一个髻似的。他被自己吓了一跳,刚想停住脚步,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扑出了殿门。

他扑进了一片雪白的世界。冰冷的,到处都是化不开的雪。但飘雪簌簌地打落到他的肩头,也不让他觉得冷,即使他只穿着单薄的春衣,手上拽着一条碧锦。一切都显得像一场梦境。冰天雪地之中,院中的桃树连叶都不见一片,徒劳地伸展着细弱的枝条。树下蓝衣的青年躬身背对着他,同样徒劳地抱着臂,似乎是期待着能得到一点温暖。

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了,能看清他衣袖上织的金盏花:“你是怕冷吗?”

那蓝衣的青年便吃力转过身。他才发现对方不只是抱着自己,怀中还抱着不知是刀是剑的兵器,用葛布裹着。青年的面容温润如玉,眼眸却如璀璨的寒星,毫不避让地直视着他。他是觉得这双眼睛有熟悉的感觉,但细细一想,又很茫然。出于一种不明的冲动,他举起手中的织锦。

“你冷吗?”他没头没脑地又问一遍。青年看着他的脸,突然苍白地笑了。

他读不懂笑容的意思,便当作对方默认,抖开了那条碧锦,披到对方的肩上。看着对方苍白的面容,他想了想,又将碧锦往青年的襟前拉拢,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到深色淋漓的衣襟上。青年只是看着他,不曾开口阻止,也不曾推拒。他的身后却传来母亲的呼声:“缜儿!”

青年突然把抱着的兵器塞到他怀里。他猝不及防,指尖触到葛布的表面,竟感受到那种透骨的寒意。他打了一个大哆嗦,感觉自己抱着一块冰,却不知为何,更加固执地抱紧它,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。用拥抱勾勒出兵器的形状时,他迟钝地涌起一种熟悉感,觉得自己似乎千百次地拥抱过它,就如同自己也千百次地见过面前的青年。

他不受控制地说:“你……”

但他的母亲哀切地呼唤着他:“缜儿!”

他转过身去,看见母亲流泪的面容。他是很少见到她哭的,但她现在确实地流眼泪了。那双波光流转的眼睛里,只有悲哀和无尽的不解。

“你要离开了吗?”她问,“那么,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?你已经十六年没来看过我了。”

刹那间,母亲年轻柔美的面孔被扭曲的时间揉捏得不成样子,她的肌肤迅速地衰老下去,秋水般的眼睛浑浊不堪,几乎成了一名伛偻老妇。她枯槁的形容也分外熟悉,就好像……就好像她下葬那一天,他最后看的那一眼。苍白、干枯、一切烟消云散。曾经经历过的尔虞我诈、甜蜜欢欣、痛哭流涕、都随着死亡而流失,她的故事也消散在那一天了。


他猛然惊醒,背磕到冰凉坚硬的王座上,那应该是很疼的,但他身上层层叠叠的礼服帮了他。那些织金穿银、缀着明珠的柔软衣物像巨大的茧,密不透风地将他和怀里的刀裹在一处。头顶也很沉,他的头发被编成复杂的髻,梳拢在王冠里,导致他永远不能低下头颅,只能以一种倨傲的姿势,俯瞰面前略有些惊慌的亲王。

圆脸的青年畏缩地行礼:“父王……”

北冥缜一瞬间认不出面前的人。他恍惚地看着对方清秀的脸庞。刚成年不久的亲王稚气未消,细软的鬓发覆在额上,让他看起来比他的真实年龄还显小一些。这样一个柔和的人,却有一双冰冷璀璨的眼睛,像一对深埋在冰中的晶石,等着某人来融化,或是敲破它。他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,但对方的样貌他早已模糊了。

北冥缜并不打算细究他的失态:“起来吧。”

“是。”青年脸红着站起来,“儿臣和兄长到寝宫请安,却未曾见父王的身影,找了许久,才发现父王。父王身体不好,在此地小憩容易受风,儿臣只是想叫醒您……儿臣冒犯了。”

北冥缜看往丹陛下,确实看见了青年的兄长,他的东宫。东宫是相貌最肖似北冥缜的孩子,而他的皇弟恰恰相反。东宫便也朝北冥缜行了礼:“父王。”

做长子的有点嗔怪地说:“今早才请太医来看了,说父王要卧床静养的,怎么反倒来这里了。父王这样,病怕是好得更慢些。”

他的东宫性格也和皇弟截然不同。他本是有点傲的孩子,长年习帝王之术,内心已有些城府和权谋了。皇宫里生长的孩子,大都心思不轻,但他的东宫手腕更硬,远非余子能比。

皇弟的心思却不在朝廷上。他的血脉是诸子中最出众的,父母都是鲲帝一脉,按常理,他本才该是东宫的主人。只是当年北冥缜执意立鲛人为皇后,皇弟出生得比东宫晚几年,东宫才坐得上这个位子。因此他两个见面,总是免不了尴尬一阵。今天这样一起来请安,倒还是第一次。


其实皇弟并非没有机会入主东宫。当今的鳞王亦非嫡长子,他的兄长,已故的京王殿下为元后所出,一样将东宫的位子拱手相让。朝廷中因为东宫的铁血手段多有议论,也更加偏爱作风温和的皇弟。但北冥缜无动于衷,且一直是东宫强力的支持者。

许多人于是开始怀念十几年前被废的师相一职。现今提起师相,海境依旧是暗流涌动。师相本是海境的宰辅,有辅政之权,更有与王一同裁决东宫之位的特权。海境最后一任师相在位时,便因大权在握而惹来非议不断。皇室也一直因为地位被师相压制而心怀不满。在多方的推动下,北冥缜甫一登上王位,便废了师相的位,收了相传已久的师相佩剑和王戒。

因此也有传言,北冥缜执意迎娶鲛人为王后,便是为了补偿鲛人一脉。甚至有一种说法,说北冥缜盟誓过,但凡要成为鳞王,就只能立鲛人为后。

不管如何,北冥缜的东宫是他一手扶起来的,朝臣即使非议众多,一样无可置喙。

东宫的傲是有来由的,北冥缜对他也有莫名的宽容。反观皇弟,行事简直有种和年龄不相配的懒倦和漫不经心。他并不在乎权力,也不在乎财富,纸笔代替刀剑和金玉握在手中,只要不在朝廷之上,口中所谈便不会是政事。东宫一直看不惯皇弟的行止,觉得在其位而谋其政,皇弟这个亲王显然是不称职的。只是他心中别有计较,因此也暗暗地盼望皇弟就这么游手好闲下去。


皇弟从陛上退下,站到兄长身边。他两个都颇好奇地端详着北冥缜怀里的刀。刀用上好的碧锦胡乱裹着,织锦上还有祈求平安的花纹。北冥缜问:“怎么了?”

东宫奇道:“父王许久未取出河山命了,今日怎么突然……”他看一眼王座后的王戟,很知趣地闭了嘴,皇弟听懂了,只是轻轻一笑,并不在乎。北冥缜推开他的问题,漠然道:“只是突然想起一些旧事,取来看两眼而已。”

他不打算给青年多余的暗示,况且他说的本就是事实。东宫心知自己问错了话,也不再开口了。皇弟柔声劝:“父王还是快些回寝宫吧,药该熬好了。朝中大事有兄长在,父王万万不可再劳心费神了。”

东宫面上显得很不赞同:“毕竟你也是个亲王,怎么说得你不必关心朝政似的。”

皇弟听了,除了无声苦笑,再无其他。他心知东宫这话不过是试探。他小时候其实是很黏东宫的,只是年岁渐长,发现兄长并不如自以为那样喜爱他后,他便惶然无措地退远了,很知分寸地把常牵着兄长的手抽出来。东宫既然发现幼弟疏远了他,自然也该猜到原因,兄弟两个便心照不宣地相离了。

北冥缜无视了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。或许再早十年,他也会和孩子们谈兄友弟恭的故事,但现在他累了。他已经发了数日的低热,头昏脑涨,从前边关得来的伤病一个也没落下。关节像未上够桐油的木甲,一动起来便嘎吱作响。哪里都疼。胸口被莫名地攥紧了,他浊目昏瞻,望不清狼烟,连最轻的弓都拉不开了。

年轻的时候他偶尔会想,他老了是什么样子?他和砚寒清相互猜对方老了时候的模样,砚寒清客观地分析:会得老寒腿。他倒是觉得砚寒清因为长得太稚气,反而经不得老。开头还有些严肃的话题到最后就成了无聊的嬉笑打趣,北冥缜对这个晚上最后的记忆只有砚寒清背对着他站起来,留给他一个清瘦的背影,笑吟吟地问他:“你吃不吃夜宵?”

然后呢?然后他就老了。

他大概还记得砚寒清给他做的是什么。一碗晶珠凉?他从前不会吃,如今也不会吃的东西。从前不吃是因为太甜了,他不爱甜的食物;如今不吃是因为他已经没什么东西能够吃得下去了。除了药,一点清粥,偶尔喝杯茶。口味略重一点的食物他都腻味。他直觉自己很快连粥都喝不下去了。他的妻子们来到寝宫呜呜地哭,听得他头疼。

“我还没死吧!”最生气的时候他朝着一位妃子喊道。她哭得更大声了。于是当晚的晚饭也没心情用,只喝了药,苦得他作呕。很突然地,他就想起砚寒清那碗夜宵了。

怎么就在那个夜晚吃了那个人做的夜宵……他开始头疼,不愿再细想。怀里的河山命隔着层层叠叠的衣料,硌得他心口疼。

“今年你见过你祖母么?”他把目光投向皇弟。很早以前,祭拜皇太后的事情便是年轻的亲王代父亲做了。

“还未曾。”皇弟小心翼翼地回答,“儿臣只是想……今年或许等父王身体好些,能和儿臣一道去见见。”

他有些紧张。他甫出生不久,这位祖母便去世了,他也不知父亲和祖母有什么过节。毕竟十六年未曾见过自己的母亲,这种事情皇弟想都不敢想。偶尔他因为读书或射箭,三五日不见自己的母亲,便心急如焚,贸贸然跑进宫里。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几十年前也和他一样罢了。

且他总有种不祥的预感。他没敢和任何人说,只是他总觉得父王的光景不大好了。母亲去见一次父王,回来就要偷偷流眼泪。有时候她也会把自己叫到面前,但只是哭,不说多余的话,好像指望着自己能从她的眼泪里懂得什么。

他懂什么,他敢懂什么呢?年轻的亲王总是觉得,母亲对他的期望太高了。他爱读谏文和表,爱射箭和剑器,不过都是因为他有兴趣,而非把它们当作夺嫡的筹码。朝纲之于他,正如洪水猛兽。他在宫廷中格格不入,只能做湍急河流中一棵细弱的树,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,最后的结局也是意料之中的。

在他懂得这个道理后,他真的哭了。他是个奇怪的小孩子,懂得的道理和他的生长似乎完全相反。他懂得了自己格格不入,却没发现他和兄长的关系远没那么亲近。他抽噎着窝在兄长的怀里,向兄长倾诉自己的不安,却只得到年幼的东宫长久的沉默。

“……你或许是还没有长大吧。”东宫最后吻了吻他的额头。他用一个潦草的晚安胡乱结束了这个话题。

他还是怕。北冥缜政事繁忙,很久没有来过后宫了。母亲惯是感性的,他怕自己惹哭了母亲,下意识地寻求父亲的答案。他背着母亲,偷偷来到了北冥缜的寝殿。北冥缜在灯下批着奏折,抬起头,惊讶地看着他。

那天晚上他和北冥缜一处睡觉。北冥缜传人带了话给他的母亲,他趴在父亲的怀里,看见父亲修长手指上陈旧的茧,落在肩上柔软的头发,年轻英俊的脸庞。这是他有记忆来,父王第一次和他入睡。他先是同北冥缜哭,北冥缜很耐心地听他哭完,又听他抽抽噎噎地说话。

“我不想做太子,不想上朝,不想和哥哥生分。”他断断续续,期间还打了一个嗝,“我只想读书……但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我上朝呢?我不想做,有父亲和哥哥就够了。我会死的……”

他说到死字,感到北冥缜的手臂僵硬了。

小孩子什么都说得出来,却总忘了在意自己说的话。他哭完了,说完了,好奇地望向父亲,发现北冥缜的眼神落在他的背后,微微地出了神。

他于是回头,发现一把长剑静静地卧在寝台的最深处。它被月白色的床褥胡乱地埋起来,看起来就像是埋在雪中,久无人问津一样。

“这是什么?”他好奇地问。北冥缜的手臂动了动,越过他,细心地将那把剑重新埋好。

“这是沧海珍珑。”北冥缜说。

“是师相的那把沧海珍珑吗?”他伸出手,想要摸一摸,被北冥缜一把抓住了,“为什么这么古朴的一把剑,要取个瑰丽的名字呢?”

他忘了北冥缜是如何 回答他的了……或许也根本没有回答。

那时候父亲的怀抱还是温暖的,脸上没有一条皱纹。怎么现在就成这样了呢?


皇弟隐约期盼着给太后扫墓的事能成为北冥缜的动力,让他至少撑过这段时间。他想得很清楚,再陪父王几天,他便请北冥缜允许他搬出亲王府,到京畿的山中隐居。只要逃离金碧辉煌的牢笼,做他自己喜欢的事情,怎么样的代价都无所谓。

北冥缜对他的提议沉默了。

“随你吧。”他最后说,看见东宫不经意露出的讥诮的笑眼,他一瞬间竟不知回答得是对是错了。就好像回到了几十年前,他也不知道让砚寒清出山是对是错。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在想究竟是哪一步错了……想了这么久唯一不变的定论,不过是他害死了砚寒清。

看见东宫的神色他就知道又错了。想着砚寒清的时刻,他偶尔也想立了长子做太子是否正确。虽然东宫确实是嫡子,也确实是长子。为什么东宫会对他的皇弟如此在乎?或许怀璧其罪……当年他也不知道北冥华和北冥异为什么这么在乎他。

这么想着他犹豫了。他不知道下一步是对是错,不过犹豫的时间也没有很长。他抬起手,负荷沉重的衣袖,袖角的金线磨得他皮肤发疼:“太子,你来。”

东宫有些讶异地看着他,反应倒不慢,三两步走上了丹陛:“父王?”

下一秒他单膝跪下,惊得几乎失态。北冥缜非常平静地将河山命递给他。他的脸没有任何波澜,好像只是随意地赏赐了一些小东西,而不是陪伴他辗转征战过的爱刀。东宫惊疑道:“父王!”

“赏你了。”北冥缜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,投向那双年轻的手。那双手捧着河山命,恰是十分匀称,和垂垂老矣的他不能相比。晶蓝的刀柄焕发的光彩,都被年轻人衬托得更加璀璨。那样的光彩曾经也在他的手中出现过。他看着意气风发的东宫,还是笑了:“你知道这刀为什么叫‘河山命’吗?”

东宫虔诚地仰望着他。

“本王的父亲赐刀时,封本王为将军,希望本王为国征战。本王的愿望,是海晏河清。为此舍命,在所不惜。”北冥缜说,嗓音非常平淡,“不知你又是否能做到……总之,收下吧。”

说完他就觉得累了。最近总是这样,没说两句就倦得不行,也不必再去揣测东宫的神情了。北冥缜说:“不是要喝药么?回去吧。”他伸出另一只手召唤自己的幼子,“扶本王。”

皇弟连忙登上丹陛,小心翼翼地扶住了他的手臂。北冥缜吃力地从王座上站起来,王冠压得他头脑发胀,身上的礼服仿佛一具枷锁,绊着他的脚步,让他永远无法逃离这座大殿。或许这具枷锁是砚寒清给他的,他想。最初枷锁的形状只是一枚戒指,砚寒清不由分说地为他戴上,从此即使要和爱人十指相扣,手掌间都会永远多出一条缝隙,幸好他没有和一个死人十指相扣的怪癖。况且就算砚寒清还活着,他也永远地找不到他了。

后来枷锁变成了一套礼服,一套冗余、累赘、浸满了血泪的礼服。它裹着他、绊着他离不开朝廷、奔不向死亡,奔不向离砚寒清最近的地方……这些念头都是近来才起的,勉强理解为老年人的悲观好了。他怀念起梦里穿着春衫奔跑,发髻松散的时光,也怀念边关策马、舞刀骑射的片刻,但他现在连行走都要靠人扶着。况且即使在梦里跑得愈快,他也始终抓不住砚寒清衣角的那朵金盏花。他们之间始终隔着生与死的河流,那是连尊贵无双的鳞王都跨不过的天堑。

皇弟似乎有话要说,嘴唇开合了几次,终究紧紧抿住了。东宫将河山命别在腰侧,同皇弟一起扶着北冥缜,慢慢地走回去。

亲王心不在焉。他总是忍不住侧过头,若有若无地端详东宫一会,又赶忙在东宫察觉之前调转视线。东宫若有所思地看着他。直到寝殿门前,皇弟才略紧张地开口了:“父王,儿臣想单独和您说一会话……”

东宫的脸色立刻就变了。但他很隐忍地没有说话。

“我累了。”北冥缜说,“晚些吧。”

“只是两句话!”皇弟有些急切。他改变了心意,不打算再拖了。他敏锐地察觉到拥有了河山命的东宫有微妙的转变,而这转变很可能殃及到他,“求您了!”

北冥缜看着他。亲王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的当口,他才说,“来。”

东宫沉默地向北冥缜行了大礼。他站在原地,眼睁睁地看着寝殿的门在他面前,毫不留情地轰然合上。


北冥缜有些疲惫地坐到了寝台上,相比迟暮的老人,亲王有些过于激动了。他单膝跪在寝台边,带着渴盼的目光望着父亲。北冥缜倦然地说:“如何?”

“我想请求您,允许我隐居到京畿的山中。”皇弟情不自禁地握住了父亲的一只手,“您甚至可以取消我亲王的爵位,我只求离开朝堂。我想兄长也会答应的。”

北冥缜凝视着他的眼睛。那双棕晶色的眼睛在谈及未来时,总会比寒星更加璀璨。和砚寒清肖似的清秀脸庞上,也写满那人曾出现过的渴望。他真是搞不懂……北冥缜心想。人老了反而浮现出更多的谜题,真是奇怪,为何他们会如此相似?曾经的砚寒清是否也这样祈求过自己的父亲,才会带来后来的命运?他下意识地拒绝了:“为何?离开朝堂的方式千万种,前朝玄玉府的那位同样是个闲散王爷,你如何不能效仿他?”

“儿臣只是觉得山林也很好。”皇弟急忙辩解,“儿臣很享受那种感觉……您可能要笑儿臣是何不食肉糜了,但儿臣是真心的……”

北冥缜摇了摇头:“本王不会笑你。”

皇弟瞬间哑火了。他本来准备了许多的争辩之辞,力求说服北冥缜,但北冥缜似乎并不打算被他说服。这是他的父亲——他暗暗地想,父亲就是这样,从不被人劝服,只跟着自己的脑子和心。当他认识到自己的决断没有错误,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去做——因此他是他敬佩的父亲。

于是他无言,他们相对坐了一会,北冥缜的手还被包裹在另一双手里。北冥缜动了动,不过并不打算抽出那只手。他吃力地侧过身,往寝台深处摸索。皇弟一开始不明所以地看着北冥缜动作,等到北冥缜抽出剑柄时,他才恍然大悟。那把剑他近十年不曾见过了,天下人自北冥缜即位那一天起,就和王戒一样,再也没有看到它的机会。谁也不知道它究竟伴随北冥缜安睡了多少个日夜,也没有人知道形制古朴的一把长剑,为什么要取一个瑰丽的名字——沧海珍珑。它代表的意义曾让天下为之震动,如今它才是鳞王的枕边人……北冥缜看它的眼神也像凝视一位情人,或是一个求而不得的人。皇弟隐约地不安,直到北冥缜抽出了他的手。

“这是你的。”他将沧海珍珑放在了空出来无所安放的那双手上,“它曾属于我最重要的人,你要记住,它只是一把剑,而不是沧海珍珑。你兄长有一份,你也理应有一份,拿着吧。”

“你不想入朝堂,不愿意参政,可以。”他更换了一种肃然的口气,“一旦选择退出,你就一辈子不要回来……”他再次望向幼子的眼睛,里面写满了惶然和不解,他突然由心底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奈,“不然你迟早有一天会被害死的。”

皇弟轻声说:“我不明白……”

但北冥缜不愿意解释了。他说了不过几句话,便真的疲倦到不愿动弹。礼服还套在身上,他也懒得叫人解了,只是摆了摆手,叫幼子出去,便摘下王戒,慢慢在寝台上躺下,精神不济地闭上了眼。皇弟看他逐渐枯朽下去的脸,不禁惊慌失措:“父王!”

“出去吧。”北冥缜闭着眼睛。皇弟费尽力气才听清他说的话。他又怕,又不敢不听,只好提着剑,胆战心惊地悄悄退出寝殿。北冥缜静静地睡着,和所有嗜睡的老人一样,平和又安详。

他握紧了手中的沧海珍珑,推开了寝殿的门,突然怔住了。东宫一直站在门外,连脚步都未挪过半寸。兄长一直比他高一些,他低下头,面无表情地直视着皇弟。


北冥缜从来的觉都特别浅,这次不知为何,似乎确实太累了,穿着繁复的礼服,他也缓慢地入睡了。只是这样有一点不好:在梦里他也穿着那套礼服,只是未束发髻,长发散落,也没有穿靴,赤脚站在冰雪覆盖的母亲的殿前。

他的脸庞还年轻,院角的桃树还未枯萎,冰雪更像云烟,没有冻硬,踩在上面蓬松得像云。他不觉得冷,也不觉累赘,相反,那些金玉和明珠缀在他身上,散发的光芒照亮了他年轻英俊的脸庞。桃树下依旧站着蓝衣的青年,衣角绣着一朵徐徐绽放的金盏花,纤细的脊背朝着他。肩上的碧锦柔软芬芳,绣着繁密的花纹,用平安和长生的字眼裹住了青年。

于是北冥缜步履轻快地走过去。怕惊碎一个梦境,他慢慢地问:“你冷吗?”

棕发蓝衣的青年便转过身来,用那双寒星般璀璨的眼睛凝视着他。他的脸颊依旧是苍白,衣襟依旧是鲜血淋漓,肩上落满雪。北冥缜伸开双臂,将他紧紧地抱住,对方便陷落到他厚重而又柔软的衣料里。这个怀抱锁住了他所有的东西——他的眼泪,欢笑,爱情和自由,它们被北冥缜的拥抱不分你我地裹在一处。他要和砚寒清十指相扣,他的手上空空荡荡,有权利和砚寒清不留下一点缝隙。

“本王……我……”他慌乱得几乎咬自己的舌头,砚寒清眨眨眼睛,将一两滴冰冷的眼泪落到脸上。北冥缜于是不说话了,只是抬起袖子,细细地擦干了砚寒清的眼泪。

从此以后,他他所有的故事、未解的谜题、未完的爱恨,都融化在砚寒清的两滴眼泪里,被永远地抹去了。



这是北冥缜死后所不知的:他的东宫即位后,一直对皇弟所有的沧海珍珑耿耿于怀。沧海珍珑和它的意义始终没有被天下遗忘,因此当沧海珍珑再次现世,朝廷立刻掀起一阵储位的风波。新王的皇弟自请撤去亲王爵位,隐居京畿。

而新王的铁血手腕在储君时早有显现。他先是假意答应皇弟的请求,却在皇弟隐居后,不断地向皇弟加压,最后甚至到派兵围住山林,形同监禁的地步。皇弟虽然形容温和,毕竟贵为天潢贵胄,不堪受辱,为了让他的兄长彻底安心,选择在隐居的山间自刎。他用的正是先王赐下的那把沧海珍珑。




“将沧海珍珑赐给皇弟前,先王也曾将自己的佩刀赐给了新王。后人都说新王和皇弟之间是王不见王,于是给新王这把不详的佩刀称为“孤王”。可是自古王道的征途就是如此,怎么能把罪过归结到一把刀身上?以后的人还能知道这把刀的旧名为“河山命”,寄托的是海晏河清的梦吗?”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吐珠漫谈·碧海卷·孤王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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